我们可否说清什么存在?

世界上存在什么,不存在什么?

这似乎是个自然科学的问题,但是,同样是个哲学上的问题,这是本体论的根本问题。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和一个人对世界的认识论相关的,如果一个人是怀疑论者,那么他可能认为我们不可能搞明白什么存在,什么不存在。如果一个人是自然主义者,那么他可能认为一切都交由自然科学去鉴定。

鉴于这个问题实在牵扯到了方方面面,而且仍是争论不休的问题,我也只不过是在这里从几个方面记录下自己的想法而已。

名称(Naming)与含义(Meaning)的关系

从我的认识来说,名称(naming)和这个名称对应的含义(meaning)是两个概念。当我们在自然语言中说出一个名称的时候,我们想要用名称代指这个名称的含义。例如,当我们说出名称 “” 的时候,我们是用这个名称来代指一个物种;我们说出名称 “素数“ 的时候,我们是在用这个词指代一些数。

当名称存在时,对应的含义不一定存在,或者说,对应的事物不一定存在。 例如,我们的词典中有“飞马”(Pegasus)这个词,但是在我们常见的本体论体系中,并不认为飞马是存在的。

当说到这里,就有了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有人会说,飞马虽然不存在于物理世界中,但是我们的思维中可以有飞马这样一个概念。这引出的问题是,我们说的“存在”一词,exist也好,being也好,包含在思维中的存在吗?我个人的看法是,这是个对“存在”该词语本身的定义问题,如果要进行讨论,就先保证讨论的是同一个“存在”的意思。

由此另一个问题是,我们对事物的命名(naming),是如何对应到事物本身的呢?我们又如何确认两个人说的同一名称指的是同一含义呢?

例如,我们在说“存在“,但是如果我们要对存在先进行一个统一的定义,我们又不得不问,什么是定义?Anil Gupta的一篇文章讨论了我们过去在自然语言与逻辑中对“定义”一些用法,他将这些定义的方法分为很多类,例如有字典式定义、描述性定义、规范性定义、解释性定义等等。我们对许多词的定义都是用许多其他的词对其进行描述,无论是字典式定义、描述性定义、解释性定义,我们都会用到别的词来对一个词的含义进行描述或解释、规范,例如词可以由词定义,词可以由定义,可以由定义,而甚至可以有就是词这样的循环定义情况(至少在自然语言内非常常见)。 如果我们用图模型来描述词的含义关系,将一个词表示为一个点,词的定义依赖表示为边的话,那么整个词语的含义关系就是一个复杂的图,如果我们允许循环定义,这张图还会有环的出现。

不难发现,如果我们追问词的定义的源头:有没有原子性的、不由其他词定义的词,那么我们可能是得不到答案的,这取决于有没有那些不需要由其他词解释的词。但是,有这样的词吗?或许名字和代词可以是,我可以指着我对一个说不同语言的人说我的名字,他或许可以知道我说的词是我的名字,但是他也有可能认为我说的词是“我”这个代词而不是我的名字。因此,这里不使用其他词而定义可能会出现名称和含义可能不对应的问题,也是困难的。

我在和刘奋荣老师讨论是否有词的定义的源头的词时,我原以为她会用分析哲学体系下的理论来回答我,但是她却提到了庄子的“物”的思想,指出庄子认为词的源头是“物”。但是我不是很了解庄子的思想,也就无法评说。当然,她也提到了词的定义存在着相互定义、成体系的情况,这和我上面的想法是类似的。

回到名称与含义的同一性问题,世界上的两个说着相同语言的人,一个人说的“桌子“和另一个人说的”桌子“是同一种东西吗?我想,要想使“是同一种东西”的命题为真,首先得明确他们对桌子的定义是相同的,但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如何定义桌子?(我们现在还不是在讨论本质问题,即存不存在桌子这一问题,我们只是在讨论如何定义语言中“桌子”这个词。) 那么,首先需要保证的是他们对每一个单词用的都是同一种定义方法,如果原子性、不需解释的词存在,还需要保证他们对这些不需解释的词所指的含义是相同的。 看到这可能会想,这几乎就是不可能事,或许,在自然语言中让两个人对同一个单词都指相同的意思就是不可能的吧。

但是应用嘛,能凑合用就行了。

事物有本质吗

事物是否有本质是一个一直被争论的问题。首先,本质本身的定义都是不容易的,有人说本质是使一个实体成为其所在的不可缺少的属性。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说的很清楚的定义,什么叫使一个实体成为其本身,什么是实体的身份?

从我个人的观点而言,一个定义都难以定义清楚的,或者说我弄不清它定义的词语,我当然是不认为其存在的。存在主义说存在先于本质,但是我以为就没有本质。

世界上有很多相像的东西,例如同一工厂生产的两块规格相同的铁锭,我以为两个铁锭不过是以相似的成分构成的两个有相似形状的实体,我们称这种材质、形状的东西为“铁锭”,这是我们语言中的词汇,不代表存在什么“本质”。

我们能说清什么存在吗

Quine在那篇著名的On What There is1中,提出"to be is to be a value of a variable",即用一阶谓词逻辑来描述"to be"这样一个存在命题。他几乎舍弃了一切名词,而使用谓词来表示存在。例如,"There is a horse"这句话可以被翻译为"There is something that xxxx" 其中xxxx是用来定义horse的谓词,具体使用什么样的谓词,取决于使用者的哲学体系和自然科学体系。这个谓词,将something的范围限制到了horse上面。而且,你可以说出各种各样的存在命题,但这些命题可以为真也可以为假,取决于人怎样认识这个世界。

从Quine等人的观点看,我们的ontological commitment(本体论承诺,即某事物存在的命题)的真假需要满足:在ontological commitment为真时当且仅当我们认同的理论也为真。

上面的话意味着,每个人由于自己秉持的哲学观念、知识认知不同,认为存在的范围也会不一样。例如一个神学家,如果他信仰一个基督教的体系,那么他就需要认为上帝是存在的,否则他的体系就为假。又例如Empedocles相信世界的物质是由水、火、土、气四种元素构成的,那么他至少认为水、火、土、气作为基本元素存在着。

我们每个人的哲学观念与知识体系对“何物存在”的问题提出了要求,而我们对“何物存在”的认知又决定了我们的哲学观念与知识体系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一个人的ontological commitment与他的哲学观念与知识体系是必须自洽的。如果一个人能够在他的体系、他秉持的公理系统中没有漏洞地认定某物存在,那么对于他来说是没有矛盾的。至于别人的意见是不是与他相左,不在一个体系中又谈论什么呢?

总结而言,一个人可以在自己的哲学观念与知识体系中说清自己认为什么存在(理论上可以,实际上说清楚的难度很大)。

那么,我个人的本体论承诺中,什么存在呢?我前面提到了我认为没有本质存在,我对其他的实在的存在认定是和自然科学一致的。

什么是人?

经常有人会问:”什么是人?”,然后给出一个自己的答案。

这样的自问自答屡见不鲜,然而在我看来,如果你能说清人和狗的区别,那么你就能够先说清猫和狗的区别。即我认为,问什么是人,其实就是在问一个物种的定义是什么。

那么物种的定义是什么呢?根据我们上面的讨论,怎么定义物种这个词有非常多种方法,而我只想找出我让我满意的定义方法。

一种描述性的定义方法是形态学物种定义(morphological species),描述一个物种的形态特征,如果这些特征只有该物种有,那么符合这些特征的就是这个物种。 这种定义方法存在的问题是,人有限的认知能力中,很难认识到所有的物种以及这些物种的全部特征。例如,如果在另一个星球上发现了一个所有特征都和猫一样的生物,这种生物是猫吗?

另一种常见的定义方法是按生殖隔离定义,即定义隔离种(insular species)或说生物种(biological species),这种定义方法也是中国高中生物采用的定义方法。而我认为,生殖隔离,应该更多地被视为一种特征,而不是用来定义物种的标准(当然,我没有用本质这个词)。更何况,这种定义方法也存在很多问题,例如无性繁殖的生物不能被这种方法定义。

还有一种物种的定义,是遗传物种(evolutionary species/phylogenetic species),通俗地说,是在一段时间和空间内保持自己identity(我认为这里不应该翻译为本质,但是也没想到很好的翻译)的物种。这种定义的关键在于指出了物种存在的时间属性,物种是动态的,在一定时间中分化出现,又在一段时间后进化、分化出其他物种。下面这张图很好地描绘了一个生命之树(Tree of Life),可以看到在不同的时间中演化出了不同的物种。而一个物种的存在,是有其时间范围的。

Figure 1: Tree of Life diagram, Leonard Eisenberg, evogeneao.com, 已获得作者授权

遗传物种的定义当然也是存在问题的,存在模糊甚至矛盾的地方。但是我却很喜欢这种定义,在这种定义中,一种物种的身份的确认和其历史有不可割裂的关系。例如一个生物体之所以是人,是因为这个人有祖先是猿类,猿类有祖先是灵长目动物,灵长目动物有祖先是早期哺乳动物,早期哺乳动物有祖先是四足动物,四足动物有祖先是脊椎动物,脊椎动物有祖先是地球上的一个细胞。 如果一个生物没有祖先是猿类,如果这个生物最早的祖先不在地球上,那么这个生物都不被归类为人类。 下面这张图更细节地描绘了人类的演化树。

Figure2: Haeckel's Paleontological Tree of Vertebrates (c. 1879). 公有领域

我们的本体论系统,正如我们的自然语言一样漏洞百出甚至有不少矛盾之处,就像充满bug的“屎山”代码,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拿它凑合着用下去,至少我们用着还可以进行一些工作,还能交流与活着。


  1. Quine, W.V., 1948. On what there is. The review of metaphysics, pp.21-38.↩︎